很長時間裡,我一直對澳門這個城市無感:它地方小、人口少、離香港太近了,去過幾次,街頭巷尾太多東西和香港太像,以至於缺乏新鮮感,也便提不起興趣。要說真正讓我覺得十分獨特、絕不會與香港弄混的,大概就是街頭白底藍字的瓷磚路牌了。
直到最近十幾年,由於各種因緣,在圖書、資料、文獻中讀到的澳門,才逐漸刷新了我的認知。一百多年前的華文報紙上,「省港澳」是一個約定俗成的區域稱呼:省城廣州、香港和澳門。無論是輪船公司的名稱,還是本地教徒聚會,都能看到這三個城市之間的緊密關係。
前些年,在一個家族企業研究的項目裡,接觸到一些本地老字號的故事。舉個例子:香港醬料領軍企業李錦記創辦人李錦裳,1888年在珠海南水創制蠔油之後,因1902年一場大火,南水蠔油莊毀於一旦,遂舉家遷往澳門,李錦記第三代傳人李文達,後來便出生於澳門。有趣的是,李文達年輕時,並沒有直接加入家族經營的蠔油生意,而是在1950年代獨自創辦了「達生皮具公司」,從澳門販運輕工業產品,往葡屬非洲各地。這生意能做得紅火,恰是依託了葡萄牙殖民體系內部的各種便利,尤其是關稅方面的優惠。
這一層網絡關係,才是澳門故事的趣味所在。
同理,香港、泉州、臺南、檳城、馬六甲、新加坡⋯⋯這些海商時代興盛的港口城市,它們的故事趣味,也在於那交織在歷史時空中的層層脈絡。
至於澳門,它那層故事脈絡褪色得太快——十七世紀以後,葡萄牙的衰敗令這個港口逐漸黯淡,被香港取而代之,並且被裹挾在以香港為首的粵語文化大潮之中,很快失落了曾經擁有的多元華彩。晚近幾十年,當博彩業帶來的繁華一起,還有誰人記得,這裡是《牡丹亭記》裡柳夢梅「祭寶」的「香山嶴」呢?明人湯顯祖曾被貶到嶺南為官,應屬最早對大航海時代的跨國貿易有所耳聞目睹的文人之一。因此,在他筆下,欽差苗舜賓在「香山嶴」為朝廷搜集番鬼的珍寶,很可能便是以香山縣內有葡萄牙人居住的澳門作為原型。
前陣子從圖書館借了一本書,《土生葡人》,介紹澳門土生葡人的飲食文化。書裡記錄的好些內容,讓我又一次從食物折射的光彩裡,看見澳門曾經有過的脈絡。
作者提到一種開胃小菜「酸果」,西文寫作Achar,是用醋與鹽醃製的蔬果,有些也加入辣椒粉,據說是源自印度果阿(Goa),而Achar的字源則來自波斯文。這Achar,在馬來西亞檳城也很流行,許多娘惹菜館同樣用作開胃菜。而果阿則是葡屬東方的核心,無論是在葡萄牙時代,還是在英帝國時代,來自果阿的飲食文化影響,都在遠東地區處處可見。
還有一味調料,鹹蝦,土生葡人稱作Balichang,毫無疑問是直接用了馬來語Belacan的發音。這其實與香港大澳的蝦膏蝦醬、粵語所說的「馬拉盞」蝦膏、珠海叫的「銀蝦醬」基本上是同一樣東西的衍生品。關於它,我後面還有好幾篇文章會專門詳述,這裡先不展開,單說兩件小事:
其一,原來澳門土生葡人的鹹蝦,是會加入燒酒和胡椒、丁香、月桂葉等調味的,不同於本地華人蝦膏蝦醬除了蝦就是鹽的單純口味,這大約與香料貿易時代留下的印記有關。
其二,澳門人常吃的「馬拉盞」,則是用蝦米、紅蔥頭、大蒜等配料,佐以鹹蝦(蝦膏)炒製,是酥脆鹹香的佐料,配飯吃,或是撒在麵上。據說澳門流行的這款「馬拉盞」佐料,其來源又是1960年代,緬甸排華時期流落到澳門的大量緬甸華人。當時,大量緬甸華人逃離家鄉,因為英殖民時期,緬甸與香港的華商網絡亦十分綿密,所以逃難的華人,許多湧向港澳。但港英政府在接受難民方面門檻較高,落腳隔壁澳門,就顯得相對容易。於是,許多沒有高等教育文憑的緬甸華人便因此進入了澳門。
此外,澳門土生葡人對幾樣食材、食物的稱呼,也與馬來語一樣或相似,如蕹菜/空心菜叫Cankom,燕菜叫Agar-agar,椰汁叫Santan、檸檬/酸柑叫Limão、糯米糕叫Dodol,芋頭糖水叫Cha cha等等。這些顯然就是葡萄牙船隊一路向東的年代,從馬六甲帶來的語彙了。
2023年,我們的旅行目的地中,除了澳門,還有好幾個類似的海港城市:新加坡、檳城、馬六甲、臺北、臺南,以及12月底要去的馬尼拉。接下來,或許嘗試再寫幾篇這些城市的歷史、商貿、移民與食物故事吧。
參考資料:
「《牡丹亭》與香山嶴:湯顯祖在澳門的見聞」,來自「故城·回憶」blog:https://memorymacau.blogspot.com/2019/05/blog-post.html
《李文達傳:醬料大王的傳奇》,王國璋 等著,2018年,香港:三聯書店。
《土生葡人:飲食文化》,左倩萍,2004,澳門:澳門土生教育協進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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